利奇马之蓝
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呢？
万雨并不明白。他早在小学时就向老师提过这个问题，但并没有得到老师的认真答复。
天空为什么蓝？因为天空映出大海的颜色——大海里有很多鱼吐泡泡，blue blue的声音，不就是蓝色嘛。
不知道答案的人也至少知道，这讲出来作为段子都不怎么好笑的话只能哄哄小孩子。万雨不是小孩子了，他是守望先锋打排位都要把室内温度调到恰好的大人。
万雨还知道，夜晚的天空也是深蓝的。只是无论天空或大海，它们的色彩并不是固定的——他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即使在家，每天看到的蓝色都是不一样的，更不用说去其他地方时看到的天空。
是啊，天空很蓝是因为地球大气对太阳光发生了瑞利散射，这种散射对波长短的光不太友好，说的就是蓝紫光。散射得到处都是，不就是蓝天了嘛。但是也受环境影响的，空气质量、云的数量，各种因素稍有变化都会不太一样。
万雨的朋友是这么解释的。
他还补充说，太阳光本是有七色的：红橙黄绿蓝靛紫的各种色彩被瑞利散射精确地分配调和，每种波长的散射程度都不太一样。这种规律是来自大自然的神奇法则，精准而不可复制、不可量化。
就像火锅店的香料配方一样？万雨很好奇。
差不多，不过这配方别人学不来。
真的学不来吗？
万雨试过了，是真的。天空的蓝色纯净鲜亮得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且不允许只能仰望天空的人类染指其中。
不仅如此，这种高贵的颜色有时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例如某些不容乐观的天气。
万雨这次来上海是为了参加展览的。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上海，却是他第一次看到上海灿烂的晚霞。天边的云烧成一路只有暖色系的彩虹，街上随处可见驻足拍照的人、发朋友圈的人、逆光自拍的人、还有站在马路中间拍晚霞被交警喝止的人。
万雨知道的是，手机可拍不出此时此景的全部。他拿出手机随便拍了一张，就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上海灿烂的晚霞，也是他第一次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台风困在上海。
当万雨看到12306的退票短信时，才发现利奇马的威力比他想象中更可怕。这个台风在昨天就被不少新闻提及，网上的各种传言骇人听闻。万雨本来明天要走的，没当回事。他没有想到，台风会这么快就撞到上海来，甚至还把自己回家的高铁给撞没了。
住在内陆的万雨没见过台风。没见过台风，还没听过台风吗？就像新闻里说的一样，就是很大的风，能把人都吹动的那种；还会下雨，大家都停工停课。万雨曾经看到过台风导致停课的新闻，他的想法是，为什么台风不到我们这里来呢？把学校吹飞了最好。
最后的结果是，学校没被吹飞，现在却要担心毕业一年的自己会被吹飞了。不过在被吹飞之前，万雨已经感觉到稍微有些喘不过气，这是气压降低的标志。喘不过气的不止长江三角洲对台风严阵以待的每个人，还有西边苟延残喘的晚霞，那天边的红色正在一点点熄灭。
人们口口相传的上海结界被打破了。这次的利奇马会在15小时后直接冲击上海市区，且是以可能在15级甚至以上的风力撞进去。几乎所有的单位都发布了休息通知，就连作为景点的百年外滩都不对外开放。街头巷尾的全家便利店被抢购一空，人们纷纷囤积起足够的零食和物资，做好了高度戒备，等待台风席卷而来。
万雨买了一些薯片和瓶装水。他打算在酒店画画，哪儿也不去。安安静静的房间不会有人或天气打扰，这里是住宿、是避难所，甚至是临时的工作室。他对明天要动笔的画已经胸有成竹。在上海的这些天来，他见了不少好看的蓝天和白云、以及昨晚的彩霞。
“明天有人一起去外面冒险吗？”
“16级的台风，跑到外面去冒险？我看你脑子已经冒过险了。”
“而且它还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别做。”
晚些时候，万雨在群里看到有人提出了冒险的倡议。尾随其后的是一片嘲讽和规劝。诚然，这位朋友似乎对16级的台风没有什么实际概念——大概人真的要经历过才会知道一些物理规律的真实性。
“去外面做什么呢？”
万雨回了一句。
“去追台风眼呀。台风眼很好看的，而且不总能看到哦。”
虽然没听过这个词，但台风眼大概就是台风中心吧。
“台风中心平均直径约40公里的圆面积范围，通常称为台风眼。由于台风眼外围的空气旋转得太厉害，在离心作用下，外面的空气不易进入到台风的中心区内，因此台风眼区就像由云墙包围的孤立的管子。它里面的空气几乎是不旋转的，风很微弱。”
“台风眼区内出现下沉气流，因而云消雨散，夜间还能看到闪烁的星星。”
网上是这么说的。台风中心不仅可能晴朗无云，甚至会有平日不可能有的低气压和清澈空气。
万雨说，我要去。一起吗？
群内的朋友没太当回事。但当有人意识到他是认真的以后，就连刚刚提议出去冒险的朋友也表示自己只是开玩笑的。
但万雨是铁了心的。
第二天的早晨，台风如约而至。万雨被窗户散架一般的声音吵醒，拉开窗帘，却发现窗户如同有人往上泼水一样。一桶一桶，接连不断。
万雨怕了。他看了一眼专门加入的气象爱好者群，台州已经有人看到台风眼了。他们兴奋地发着用手机拍的照片，并补充说，手机根本拍不出实际的效果。
窗外的电线疯狂摇摆，漫天的细碎垃圾在风雨中飘忽不定。势不可挡的气流向着上海一路高歌猛进，白天正在沉下去，黑色的积雨云化作不可逾越的高墙缓缓升起。
万雨在大堂买了件雨衣，前台的工作人员眼睛发直，除了注意安全说不出别的话来。他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向外面的雨幕冲锋陷阵。
万雨推开大门，空无一人的街道是风雨交加的兵荒马乱。如果一场普通的大雨都够格被称为“瓢泼”，那这场台风中的雨就是整片云化作液态砸落下来。行走在街上异常困难。风力还在可以忍受的边缘，倒是眼前的透明面罩挂满了雨水，让人难以看清前方的路况。
万雨要走去200米外的地铁站，乘坐尚未停运的1号线去市区中心迎接台风眼。根据台风预报内地图上的消息，台风中心大概会在一小时后经过市区。
万雨在风雨中艰难地挪过已经水漫金山的街道，来到像城门一样被地毯和防水板围得严严实实的地铁口。湿滑的地板让他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楼梯，只得小心翼翼地扶着扶手，向着这城市的地下堡垒更深处行进。
站厅不至于空无一人但也人迹寥寥，隧道里的风声像有源源不断的地铁列车驶过。但实际情况是，为了安全，大部分的列车都增加间隔并限速运行了。车厢内也能感到空气的流动，风在空荡荡的车厢内挤成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行军，以至于所有乘客只得缩在座位上，护住身边的轻小物品——那是被挤进一个巨大活塞中反复推拉的感觉。
人民广场地铁口，万雨站在楼梯下，静静地等着台风眼的到来。头顶的地面上是将要踏平城市的滚滚车轮，裹挟着夏天的躁动，报以宣告自然地位的怒斥。
这样灾难一样的天气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但它只在突然之间，劲风化作和风，豪雨化作细雨，和风细雨让这个世界变得安静了许多，像是大自然带着这座城市走出了时间。
万雨跑到地铁口上面来，风雨交加的景色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头顶近处泾渭分明的蓝天，那堵乌黑的墙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紧接着，风停了，雨停了，世界都沉了下来。头顶只有一圈巨大的灰色围墙，中间包裹着蓝天，像是从客家的土楼中心望出去的一隅蓝色。
这八月的夏天，在刚刚呼啸而过的暴雨后，只留下浑身湿透的万雨呆呆地伫立在地面上，抬头看着那被困在台风中心、一方小小的蓝色。即使看起来有些逼仄，那片蓝色却深邃得出奇，蔚蓝得广阔、辽远。
那是利奇马带来的蓝色，是最纯净的蓝色，是真正的天蓝色。蓝得可怕，像要把人吞进去。
那是空气中最大密度的蓝色。
盯着那片蓝色，恍惚间，万雨的身体很轻。像是地球的重力慢慢倒转：所有的植物拔地而起，所有的日月星辉沉入虚无，所有的记忆随风飘散，所有的海洋化为细雨落入蔚蓝的天空。
万雨就站在那片永恒的蔚蓝中，仰望着大地，然后投进夏天的怀抱。
他感到此时的自己很幸福。夏天就要结束了，万雨也要回家了。他在这团最后的蓝色中送别夏天，在依依不舍中说了再见。
“我玩够了，我带着蓝色回家。”
（故事、部分人物为虚构，文中细节较实际情况有改动）
私人转载自个人微博@席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