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一夜
一句实话，在虹桥的厕所里睡一觉等车绝对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没有之一。我醒来的时候，手机上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周围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外面透过来的一丝昏暗灯光。原本作为我睡觉白噪声的喧嚣早就消失无踪，倒是剩下听见远处若有若无的广播，嘟囔着不知什么东西——也许是列车信息，也许是促销广告。
我无暇关心又是哪个皮革厂倒闭了，或者是哪个老板带着他的小姨子跑了，我只觉得我中秋的南京之旅要泡汤了，而且泡的是有一粒老鼠屎的那种汤。
我出去才发现一个更糟糕的事实——那些光都是外面的路灯，虹桥站似乎已经锁门了。我他妈的被锁在里面了。按理来说这种场所晚上关闭都有既定程序，起码要把洗手间清理出来——至少要敲门问一下有没有人吧？没有，至少我还在这里睡觉，根本就没人叫我出去。
我走了一大圈。那些白天开着的店铺和检票机都关了灯，空无一人的样子。就连见到的一个又一个出口都紧闭着大门，我更是连一个活人都没见到。
这正常吗？我记得地铁都是要夜间检修的，一到夜里，整个城市的地下都是忙碌的工作人员。高铁站就不需要检修，到点下了班就全都关门跑了？一个人都不剩？
我该给谁打电话吗？其实说得最惨也就是独自在虹桥站过一夜的境地，忍一忍也没什么好报警的；退一万步讲，就算叫了警察，他们也没法马上把我弄出去，大动干戈，给人平添麻烦；往好处想，至少我还有两瓶水和一些薯片，以及满电的充电宝和耳机，虽然没有信号，我也能看看缓存好的电影。
但为什么会没有信号？虹桥是个神奇的地方，我第一次连接到4G+就是在这里。说来合理，这里是上海的门面和集散中心，至少要保证通信这种基本公共资源的正常运作。它从没让我失望过，唯独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无服务。
我想问候联通全家。前天就是因为上海联通集体当机无服务，我光着身子站在浴室里却打不开洗澡APP，最后只能冲了个真正的冷水澡——我直到现在还在拉肚子，所以一直坐在厕所里睡觉。
我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经历了这样的破事，至少要在周围好一点的酒店里好好睡上一觉，直到明天下午。
虹桥是个巨大的迷宫，虹桥火车站、一号航站楼和二号航站楼联通着巨大的虹桥商务区和商业中心。沿着火车站到航站楼，260万平米的面积在虹桥的地下向四周蔓延开来。这里的门不开，至少其他地方会有开着的、能让我离开这座迷宫的门。
我背起包，继续向东边前进摸索。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我早就该想到不光是大门，就连通往其他地方的卷帘门都早早关闭了。我被彻底困在了虹桥火车站里，这个根本不熟悉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平淡无奇的人生经历因此变得完整了，也是我原本就搞砸了的假期因此变得更狗屎了。
我走在空荡荡的站厅里。那些白天甚至在地上都坐满了人的地方，如今已是空无一人。我可以在那些看起来有点脏但很柔软的椅子上随意躺或卧，而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指责我不守公德，拍了照片投稿到麦的跺朱尼尔那里去。
候车室的沙发确实不错，可惜少个枕头。我隔着大厅的窗户看到外面圆圆的月亮，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节。
是吧，今天是中秋节。不然为什么能放假，为什么我能出来玩？但好像很多人都把这个假期当做理所应当的了:因为平日工作累得要死要活，只能期盼着这个难得的小假期好好休息一下。像我这样的，就想着出去玩，去哪里玩，早就把节日原本的意义忘得一干二净。
古代人都在这个节日和家人团聚赏月吃大餐了，我作为生活在便利现代的人却要忍受这份折磨，不仅没法和家人团聚，还被困在火车站，要多悲凉有多悲凉。想想看，自从上了大学以来，我就没再和家人一起在中秋节团聚过，就连给家里的老人扫墓都没机会。用那句在网上早就被传烂了的话说，就是"从此家乡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我向来不喜欢吃月饼。或者应该说，我不喜欢各种中式干点心。它们吃起来太干了，而且油腻得掉牙。这是广式月饼。还有苏式月饼，生来自带千层酥一样的酥皮，边吃边掉，一直吃一直掉，我拿着月饼走一路掉一地，感觉自己活像个在纽约街头买了一块一个的热狗或者塔可然后边吃边掉的流浪汉，到最后还弄得一手。
但吃月饼终究是传统，是抛弃不掉的根基和乡愁。家里老人还在世的时候，是一定要吃月饼的。我被强迫着吃月饼，说辞是"中秋节嘛，至少吃一小块"，我只得硬着头皮挑了一块感觉还行的，然后再强迫自己假装喜欢它，这样就不会有节日的尴尬。不巧的是，爷爷奶奶那里和姥姥姥爷那里还自动分成了两派:前者习惯购置广式月饼，后者习惯购置苏式月饼。但二者终究都是我不喜欢的吃食，它们让我感到进退维谷、左右两难。渐渐地，我适应了被两种不同特色的痛苦夹击，在中秋节强颜欢笑塞月饼便成了每年九月开学时的必修课。
爷爷在我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另外三位老人也同在我高三那年相继去世。于是出于不在家和不爱吃等多种原因，自从我上了大学，就没再吃过月饼。月饼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慢慢变淡了——那是什么味道呢？不是干，就是油；不是口味奇葩，就是老得掉牙。韭菜鸡蛋馅的、皮蛋馅的、烤鸭馅的，还有麻婆豆腐馅的，我觉得差个米饭，就能凑够一桌赏月菜了——一桌鸡鸭鱼肉瓜果时蔬，全都是月饼。
我不知道月饼这个名字是谁起的，但我觉得他有过把月亮一口口吃掉的想法。抓住一只蝉就抓住了整个夏天，吃下一口月饼就吃掉了半个秋天。也许吧，但我想念那些吃月饼的时候了。
我本来都要睡着了，地下突然传上来一阵躁动，像是地铁路过头顶的路桥，或是脚下的地基突然发生了塌方。那声音是地底冒出来的，但绝不像是地震——因为地面只有随着轰鸣声的颤动，却没有地震来临的抖动。那倒更像是一台重型设备挖穿了地面穿到上面来，但带着震耳欲聋的低音鸣响不绝于耳。
我身边的检票口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位工作人员。不管他是干什么的，打算怎样把我处理一顿，我至少有机会出去了。我想好了所有招架他质问的对策，走过去，却远远超出我的预料——他一脸大惊失色地看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你怎么……你不是现在坐车的吧？"
"现在还有车？我只是待在厕所太久了，出来发现都锁门了，我出不去了。"我也吃了一惊。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慌张地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人，回过头来深呼吸了几下。
“现在也来不及了……这样吧，你等一下就坐在这里玩你的手机，听听音乐看看视频都好，不要摘耳机，也不要抬头看。”
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吓到我了。我只是想出去，他却给我来这么一出。也许我遇到了什么恶作剧的节目组吧，但我环顾四周都没看到任何摄像机和可能的人影。周围很空旷，而他演得实在是太像了。
“所以是怎么回事？”
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运营已经结束了，但还要开几列空车，用来运那些过世的人回家。”
我并不惊讶。我本就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对自然的未知和神秘的仪式仍保持着敬畏。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执行这种祭祀仪式，或者是真的在运送鬼魂。无论是哪种都不重要了，我只觉得新奇有趣。
“虽然你抬头就能看到你认识的人——但你最好不要抬头，”他小心翼翼地补充，“因为抬头可能会被吸走。虽然我们这里没发生过。”
我明白他说的吸走是什么意思。大概不是被勾魂，那是恶鬼做的事；只是因为过于思念而跟着他们一起走了而已。我是一个热爱生活、能接受和理解死亡的人，那种情况一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只知道，他们注定不能永远在我身边，我只要记住他们，然后作为一个幸存者继续坚强地、更好地活下去。毕竟我要完成活着的使命嘛。
我听着熟悉的音乐，那是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是以前会在晚上的饭桌前听到的。听到那阵音乐，仿佛就闻到了熟悉的饭菜香味儿，听到了曾经那些熟悉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我的耳朵，我抬起头来。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觉得还是很长，因为我看到他们的样子时，才想起我确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我已经正在淡忘他们的身影和声音。
那是我的爷爷和奶奶，姥姥和姥爷。他们真的一点都没变。我指的是，身形和体态，甚至那总关情的一颦一笑，还有脸上的痣。就算这世上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能确定那就是他们。
我阔别多年的祖辈们，我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和话语来和你们重逢。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我考到上海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虽然现在才有机会让你们知道。上海真是一座不错的城市，它彻底地改变了我，让我得到了教育和新生——我在这里过得很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因为我暂时只想到这些。这是我一片空白的脑中仅有的想法，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想再近一点，把他们的模样看得更清晰一点。
他们以别样的沉默面对我，一同的还有不变的慈祥。我忘了周围发生了什么其他的情况，我只记得他们就站在那里，不声不响。
我冷静下来，不再出声。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样子，享受着这的团聚。
牛郎和织女天各一方，相会于鹊桥；我如今才知道，我们天地两隔的人也能重逢，就在夜晚的虹桥。
他们是不是要回家了？我分明看到，明媚的月光下架起了一座彩虹的桥。
虹桥历来是一切世界的相连之地。不光有人类在我们的世界中出发和到达，也有其他世界的人在这里离别和重逢。
我坦然踏上那座彩虹的桥，在清亮似水的月光中走向明朗的彼岸。身后的彩虹在晚风中蒸发，化作中秋团圆夜最美的祝福。
我在这样美好的祝福中感到无限的宁静。
我惊醒过来，眼里满是泪水。窗外的满月抬头就能看见，不过隔着这层模糊的泪水更像是水中望月。白露刚过，夜晚还是有些凉风从敞开着的窗户溢进来。
我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鲜肉月饼猛嚼起来，一个又一个。不过自然不是以前的味道了：所谓以前的味道指的是我曾经不太喜欢的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这鲜肉月饼是朋友的推荐，我在来上海之前是没吃过鲜肉月饼的。
我知道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讨厌月饼。
我很想念那时的月饼，还有那时的人。
这是又一个中秋的夜晚。我闭上眼睛，眼前就是梦里那独一无二的月光，以及那座彩虹的桥。
于2019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