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晖老师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教室的走廊里。透过走廊的窗户,虎晖老师被学生围攻的狼狈样子格外清晰——大概就连这教室都想让他难堪,因为在我印象中,走廊的教室窗户是从来都擦不干净的。


虎晖老师是我们隔壁班教英语的,大概二十来岁。我觉得他可能真的没有教书的天赋——至少在管理课堂纪律这件事上不行,看看教室里那些学生怎么对他就明白了。也不知道是对他有意见还是对英语有意见,学生们在他的课上总是展现出一股对多元文化的不屑。打断他、曲解他的意思都是轻的,用脏字来回答他的问题早就成了一些人偶尔的刺激娱乐。


传闻因为他是老虎,猫科在这学校不受待见,所以就连学生都排挤他。其实这种说法不太贴切。相对靠谱一说这个人比较古怪,所以学生们都欺负他。


在我看来,所谓传闻都是多余的,他的那些古怪事迹在学校早就人尽皆知了。诸如自带一个硕大无比的水壶、或者该叫桶,每天坐在办公室吨吨吨;上课的时候为了圆一道完形填空题左右为难、抓耳挠腮;穿着宽大的袍子,来上课的时候被学生看到在公交站把自己绊倒;改好的作业经常忘记带到教室来,学生们就只能等着他的课代表一次一次帮他跑腿,诸如此类。其中最为学生们津津乐道的是他戴假发。只有十六七岁的学生们不会明白,年纪轻轻地怎么就开始戴假发了?


“大概是之前当程序员没人要,当了两年走投无路才来当老师的吧。”


这是学生之间对他戴假发的臆测。然而那顶假发究竟是不是真的,从来都没有过准确可靠的消息。虎晖老师有句口头禅叫“眼见为实”,这是他常用来教育学生的说辞,也给了那些学生们证实真相的动力。


这一天,他终于想起带来改好的作业,学生们却在门口举着木棍伺机而动。当他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手中的作业本和头顶的假发一同散落一地。


他突然僵住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站在原地尴尬地傻笑。教室里充满了学生们的议论声,过了许久,他才想起来捡起地上的假发,抖了抖灰尘,重新戴在头上,然后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把散落的作业也拾起来。


他蹲在地上捡了很久,原本就算不上伟岸的身高更顺理成章地彻底淹没在学生们无穷无尽的喧闹中。


我们学校新入职的老师工资是三千块。我实在想不通,在这个社会和互联网都空前发达的时代,哪里不能赚三千块,非要跑到学校来受这份委屈。若是学生听话也就罢了,他自己也不够硬气,似乎很难做到让懵懂无知的学生们尊重他。我越发觉得他做程序员无果的传言是真的了,他的桌上又总是放着一本C#的书。如果是真的,我倒希望他能重新学好编程回去写程序,头发掉光了都不要再回到这里来。无论他是图那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还是学校里好看的男女学生。


但他也有远离这些喧嚣的时候。教师节那天,学生们给他送了一份很不错的礼物:这天没有课,不会有人来烦他。我去办公室时,其他的老师都已经下班,只有他在埋头改作业。起初我甚至没看到他,因为对面桌上的礼物堆得太高,即使自己的桌上空空如也,他也被埋没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后面。


我多看了他一眼。他那认真投入的状态,可能地震了都要有人提醒才跑。之所以说他投入,是因为戏实在太多:他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甚至还会轻声自言自语几句。我在旁边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几乎要忍不住笑,只得赶紧出去,免得我噗嗤一声打破这对他而言来之不易的宁静。


但我没有想到,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那个学期结束以后,因为纪律太乱,以及老师的问题一直无法得到调解,那个班被解散了。学生全部通过考试分流去其他班,班主任不再担任,任课老师兼任低年级的教学。


虎晖老师就这么走了。究竟是自愿离职,还是被辞退,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因为我没再听过相关的传言和议论。成为众矢之的的虎晖老师走了,他曾经的学生们大概很高兴、且一点惋惜之情都没有吧——不,或者应该说,他们对虎晖老师的去留是那么冷漠,以至于连高兴都顾不上。他曾经只是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风头过后,他的模样在大家的视野中慢慢消去,他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几乎彻底把他忘了,直到大一的那个寒假。


学校旁的那家奶茶店是我高中时常去的。大学去了外地,便很少有机会再去。比起高中的时候,那家本就不大的小店又在其中添置了几套桌椅,侧身挤过去才能走到前台点单。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些挤在店里叽叽喳喳的学生们,聊着学校里的家长里短。


不对,那些人不全是学生。有穿着清洁工衣服的,还有穿着保安服的。大概是门口停车场的保安,没有事做,就坐在这里聊天。


不对,他们也并不在聊天。其中一个人在讲英语,对着一篇简单的对话讲ABCD的选项。


虎晖老师赫然坐在他们中间。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真是一点都没变。


“副词要用在形容词前面,表示程度或者范围。比如说,很,这就是我们常用的副词。”


他讲解的样子依旧认真而滑稽,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时加点肢体动作,不凑近听内容的人大概会以为他在讲相声吧。


“那位老师以前是我们学校的,怎么跑到这来了?”我悄悄地问正在给奶茶打包的老板。


“他是老师?还是你们学校的?没看出来。”


老板着实吃了一惊,他似乎毫不知情。显然,虎晖老师可能早就不是老师了,至少不是我想的那样,在这里做兼职教课。


“不认识他的也熟悉他了。每天买一杯奶茶,就在这坐上一天,周围的人就围在这听他讲课消遣。也不知道讲的是什么,这么有魔力?反正我是听不懂他讲的那些东西。”


老板无奈地笑着补充,我接过奶茶,回头看着讲课的虎晖老师。


在那一瞬间,我们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光令我感到熟悉,但本身充满了陌生——他不认识我了。诚然,我们也没有过什么交集,他不记得我也很正常吧。


但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不同于我曾经的想法,他去学校教书绝不是为了那三千块工资而受苦的。教书对于他来说就像一种精神需要,是一种像食物和水一样的存在。正是这样的兴趣或需要,才让他曾经去那所学校教书,如今又来到这家奶茶店喝奶茶。无论是他曾经的学生们,还是奶茶店的老板,那些以为他为了窘迫谋生或无聊消遣的讥笑,那些对他的庸俗理解,给他带来了多少困扰?


可是他在乎吗?我不知道。但我看到他一如以往悠然自得的态度,在这样的讥笑声中继续读着ABCD。我怀着敬畏和感恩的态度,不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向门外即将迎来新年的歌声和风雪里走出去。他那十分普通的声音依旧在我身后回响,在我的脑子里久久不会散去。


“用在形容词前面,表示程度或者范围的词,就叫副词。是吧?这就叫副词,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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